從烏鴉小鎮裡走出的獵人遺失了過去,
前途茫然的他加入了雷斯塔所率領的傭兵團,並接下了暗殺布魯士新王的任務。
沒想到此次的暗殺行動卻意外得知了布魯士的辛祕,
獵人也因此尋回自己曾經的記憶,
回想起記憶深處中那座漆黑邪惡的森林......
而被人惦記的烏鴉之森的主人此時並不在家,
特地返鄉省親的桃樂絲與保護者蒼蠅沒見到預期中的人,
等著他們的只有永遠臭著一張臉的黑色暴君與烏鴉李察。
李察悲傷的表示,因為布魯士的意外,森林魔女與黑色暴君的鬧了脾氣離家出走了......
牠請求他們幫忙挽回烏鴉之森的和平,
對此,蒼蠅更加悲傷的表示:
他能不能不淌這混水啊???能不能不要啊???
前途茫然的他加入了雷斯塔所率領的傭兵團,並接下了暗殺布魯士新王的任務。
沒想到此次的暗殺行動卻意外得知了布魯士的辛祕,
獵人也因此尋回自己曾經的記憶,
回想起記憶深處中那座漆黑邪惡的森林......
而被人惦記的烏鴉之森的主人此時並不在家,
特地返鄉省親的桃樂絲與保護者蒼蠅沒見到預期中的人,
等著他們的只有永遠臭著一張臉的黑色暴君與烏鴉李察。
李察悲傷的表示,因為布魯士的意外,森林魔女與黑色暴君的鬧了脾氣離家出走了......
牠請求他們幫忙挽回烏鴉之森的和平,
對此,蒼蠅更加悲傷的表示:
他能不能不淌這混水啊???能不能不要啊???
規格:小A5 / 242p
內容:烏鴉之森 正篇支線+補完
售價:250元
封面繪者:羊人
CWT43首販
殘量少
1.法洛特
他最初的記憶終止於女人向他揮手道別。
在那之後,那樣的畫面彷彿寫真一般永遠定格在那一幕,並逐漸泛黃褪色,而他不斷地往退後,直到曾經熟悉的畫面沉入黑暗之中;他彷彿是與畫中人毫無關係的觀眾,僅是沉默地的注視著,然後因為看得太久而感到強烈的困倦,他不得不闔上雙眼陷入沉眠。
當他再次意識到自己的存在時,已經不曉得過了多久,彷彿眨眼瞬間,又彷彿整個世紀,周圍盡是自己所不認得也不熟悉的景象──又或者說,他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他覺得自己如同初生嬰兒,徬徨無知的走在陌生的路上,偶爾會受到其他人的吸引、或者順應本能探聽或詢問世事,如同海綿般吸收新的事物。儘管很多事情依然會重複遺忘,但這並不影響他不間斷的學習行為。
因為上面那些事,他得出了自己記憶力很糟糕的結論,這或許是一種疾病,有時候他甚至連自己昨晚吃了什麼也想不起來。
對於這種情況,剛開始他會感到恐慌,但久了之後也不得不習慣,因為最終連那些恐慌也會一起被遺忘。人類大概就是處於逆境時反而越能融入並習慣環境的動物,他沒花太多時間就學習到該如何帶著自身缺陷去適應這個社會,雖然記憶力不好這點給他帶來不小的困擾,但大抵上已經不至於太妨礙他的生活了。
值得慶幸的是,雖然記憶不時會丟失,但他的身體所累積下來的習慣與能力卻不會因此失去,他依然擁有在這個社會生存的本錢。
從最初四處乞討打零工的旅行過程中,他偶然發現自己對於環境變化以及追蹤行動的敏感度很高,綜合打聽到的消息,他猜想自己可能曾是名優秀的獵人,只是不知為何喪失了記憶。對於這上天賜予的天賦,曾讓他欣喜若狂,至少在感到飢餓時可以自己去打獵果腹,不用再過著靠他人憐憫的乞討生活,有時收穫好的時候還能跟其他農戶交換些麵包米飯甚至微薄的金錢,他的生活逐漸好轉,不出幾個月的時間就有了自己的弓箭,一年之後甚至弄到了一把獵槍。
後來,他的技術在同行間逐漸小有名氣,許多獵人甚至傭兵在進行打獵前都喜歡叫上他,他們說那樣成功收穫的機率比較高;而且不曉得是否他天生就擁有吸引危險動物的特質,每次有他跟著的任務,總是比較容易遇到平常追蹤不到的大獵物,雖然打獵的難度會因此提高,但最後多半都能順利解決,他也因此被人譽為天生的獵人。
某次,一起合作的領隊負責人在任務結束後,走到了他的身邊朝他遞了罐水。他對對方並不熟悉,畢竟那是他們第一次合作,他只知道男人的來頭似乎不小,雖然鮮少在獵戶間露面,但由他人的態度還是能夠感覺到那人的與眾不同──但他對這些都沒興趣,之所以會接了這個任務,純粹只是因為對方開的賞金較高罷了。
然而那名他認知中任務結束後就不會再有交集的男人,卻主動開口向他搭話。
『你叫什麼名字?』
『……獵人。』
當然他並不叫獵人,只是他連自己的名字或年紀都想不起來,所以對於這樣的問題,他向來都是這麼帶過,久了之後「獵人」也幾乎成了他的名字。
果然在聽到他這麼說以後,對方點了點頭,不再糾纏於這個問題,顯然能夠接受這種代號的撐呼。畢竟身處這種低層的混亂社會裡,不願意告訴別人自己的真名也是很正常的事,反正他要的也不過就是個稱呼罷了。
『我是雷斯塔,』或許是察覺了他的警戒,男人也不再客套,直接說明自己的來意:『有興趣加入我們嗎?』
因為這個邀約,從此他的打獵生活開始混入了暗殺任務,他的獵物種類從普通的動物多了個同類的選項。
那大概是他離開森林兩年後的事了。
□
「照這個速度看來,大約明天傍晚就能抵達城都了。」
放下了馬車前方的簾幕,男人退回車內,坐到了他的對面說道。
「等會要再去接兩個人,接著到預約的旅館做事前準備,之後的行程就按照安排的計畫進行。」
對於對方的囑咐,獵人沒有應聲,僅是瞄了他一眼表示有聽到以後,便低頭擦拭著自己的獵槍。
雷斯塔不以為意,近幾次的合作讓他多少也瞭解眼前男人的脾氣,雖然不至於說冷漠但也不是什麼熱情的人,通常只有在提到會讓他感興趣的話題時才會開口,識人多廣的雷斯塔不會為了這種事不愉快。
「這次的任務很重要,不能有任何失誤……雖然我想以你的技術來說,應該是沒什麼問題才對。」他笑了笑,將視線由眼前沉默的年輕男人身上轉移到敞篷車外頭。搖晃的馬車所掀起的沙塵朦朧了視野,一片荒土顯得悽涼蕭索,但卻跟他印象中的畫面有著決定性的不同。
「……話說回來,布魯士變得還真多啊。」
從前在這一帶幾乎是杳無人煙的,除了盜賊團以外沒什麼人會在這裡出沒,但現在居然已經出現散戶住家,綠地也多了那麼一些……。
「幾年前,這帶最猖獗的盜賊團不曉得被誰給消滅了之後,這區域的秩序就逐漸好轉……而在那之後不久,新王登基了……到現在不過兩年的時間,居然就有了如此大的變化,簡直讓人覺得有什麼力量在支撐著這原本搖搖欲墜的國家。」
因為雷斯塔的話,獵人原先的動作頓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對方,只見後者一臉感慨地望著敞篷馬車外的景象,像是很懷念似的。
獵人知道雷斯塔是布魯士人,雖然曾聽他自嘲自己待在祖國的時間遠不及在巴洛克或布立亞的日子,但他看得出來雷斯塔仍對布魯士仍懷有特殊的感情。現在想想,或許他總是在國外跑任務賺錢,就是因為不願意自己的工作和祖國扯上關係的緣故。
關於雷斯塔這個人,獵人在那之後也從同行那裡聽說過一些事蹟,像是白手起家建立了自己的傭兵團、並且在短短幾年內就以絕對的效率與完成度證明自己能力之類的,甚至有傳言只要付出足夠的報酬,他們連貴族高官都能夠暗殺,能力足以媲美巴洛克的王家暗殺部隊。
對於這些讚揚,獵人還沒有什麼實際的感覺,他連這個傭兵團的名字都沒記起來,只是幾次相處下來,不得不說雷斯塔很懂進退,表面上平易近人,卻不會過度親熱或疏遠,始終維持在適當的距離,連自己這種不善交際的麻煩人物也很懂得應付,獵人對此感到相當滿意;這並非指他是公關型的人物,事實上雷斯塔的實力很強,聽說受過正統的騎士訓練,身體能力不會輸給年輕人,關鍵時候也能冷靜地下達指令,大概就是那種全能型的領導人吧。
像這樣的人,到底是出於什麼樣的理由而成為暗殺傭兵團的首領?這實在令人費解。
然而在意歸在意,獵人並沒有探究他人隱私或背景的興趣,畢竟他連自己的事都記不清楚了,哪裡還有閒心去探究別人的家務事?
此時令他更為在意的反而是另外一件事。
「布魯士有新王?」
這兩年來他幾乎留連在布立亞邊境過活,雖然也聽說過關於布魯士的慘況,但實際上沒親眼見過無法確認。這是他記憶中第一次來到布魯士,然而雷斯塔所描述的卻跟他聽說的有些出入。
「不會吧?你連這個都不知道?」雷斯塔愣住了,滿臉不可置信的瞪著他。雖然覺得獵人有時候缺乏常識,但他沒想到對方居然會連這樣的大事都不曉得。「布魯士剛滿十五歲的年輕新王登基的事,就算是外國人都該聽過才對!」
獵人皺了皺眉,不太確定的回答:「或許有聽過,不過……。」
聞言,雷斯塔揉揉眉心,頓時想到是怎麼回事了,他不由得頭疼地說:「這次進了城都,我帶你找醫生看看吧?你那個健忘症不治好實在是很麻煩。」
雖然獵人不會特地宣傳自己的隱疾,不過由於他的症狀實在太難不被人注意到,所以在雷斯塔感覺不對而提出疑問時,獵人也坦承了自己確實有這樣的問題。
「我習慣了。」獵人搖搖頭,從前他倒是想治,只是沒錢,久了之後卻也因為習慣而不願意花那筆錢了。看醫生的費用可是很高的,幾乎可以買下半支獵槍了,他捨不得浪費,更何況這到底是不是疾病還很難說,獵人完全無法對醫生抱持什麼期望。
「但我不習慣,」雷斯塔沒好氣的說:「平常也就算了,如果你在任務途中忘了目標的名字或長相,你打算怎麼解決?雖然目前為止沒發生過這種事,但難保以後不會有。話先說在前頭,我絕對不接受這種失敗理由。」
聽他這麼說,獵人也不好再堅持,他聳聳肩,表示隨對方高興,反正只要不是自己出錢就好。
看著對方滿不在乎的態度,雷斯塔搖搖頭,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對自己的事情這麼漠不關心。
關於獵人的背景,在邀請對方參與任務之前他也曾讓人暗中調查過,但什麼都沒查出來,除了近兩年來因為打獵技術崛起而開始引人注目以外,在那之前的經歷完全是個謎,彷彿這人是憑空出現的。
能夠讓自己什麼都查不到,代表獵人的身分肯定不簡單,雷斯塔暗自揣測著。隱藏得這麼深,恐怕也不會是什麼光彩的過去,搞不好原先就是搞暗殺、或者是見不得人的貴族私生子之類的……但這些都無所謂,只要不威脅到傭兵團本身,而他的技術又幫得上忙的話,雷斯塔對於有才能的人向來是來者不拒。
也因此他所領導的傭兵團與其他團體不太一樣,團內成員五花八門,各有各的秘密,往往是在有任務時才會分別接到通知邀請;雖然也有應盡義務,但並非入了團就一定要出勤,擁有很大的彈性與自由。
身為團長的雷斯塔,更多時候其實都像個召集人或中介人,負責接下任務、安排分配成員的工作與督促進行,事後取得的利益再依各自功勞瓜分;除此之外他也負責團員調解和領導階層的指揮決策,有時還會親自參與任務,幾乎可以說是個萬事通。
沒人知道雷斯塔本身到底是什麼來頭,但卻不得不對他的統馭能力感到佩服,畢竟能夠招募到這麼多奇特危險的傭兵、並與他們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光是這點這就足以讓他在這個圈子裡出名了。
對其他傭兵競爭者來說,雷斯塔所領導的與其說是傭兵團,不如說是只邀請優秀人才入團的新體系。
或許獵人還沒意識到自己被這個傭兵團找上的意義有多麼不凡,但他本來就不關心這個,對他而言這就跟接其他任務或打獵工作沒什麼兩樣。
「布魯士的新王名叫藍晨曦,是幾乎不露面的神秘王子藍沐閑和安娜王妃所生的兒子……」反正閒著沒事,雷斯塔簡單的為獵人介紹了下布魯士新王的出生。「雖然在那之前完全沒聽說他們有這麼個兒子,不過考慮到藍王子本身連長相都沒什麼人知道的特殊性,兒子被藏得沒影似乎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了……不管怎樣,至少是個還肯露面又經過王室承認的正統繼承人,比起藍鬍子和藍王子都還要來得負責任些吧?」
獵人點點頭,關於藍鬍子和藍王子的事他也略有耳聞,不過他更傾向於那兩人已經死了的傳言。
「新王登基之後,國家體制就開始大改革,全國賦稅甚至統一降了一成呢!雖然跟巴洛克或布立亞比起來不算什麼,但對布魯士來說也是個不得了的好消息了……」說到這,雷斯塔微微蹙眉,用有些憂慮的口吻嘆息道:「不過,老實說我還真替王宮的財政擔心……這幾年宦官亂政,國庫肯定沒充裕到哪去,真虧新王一派敢以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方式收買民心。」
雖然聽說在布魯士復興的這段期間裡,鄰國巴洛克提供了不少資助,兩國使節頻繁來往,也簽訂了邦交條約,友好得彷彿巴洛克嫁了女兒過來似地──雖然的確是嫁過女兒,但不談是否早已過了蜜月期,單就嫁過來的那位來說……有點認識的人都是寧可貼錢退貨,也不想要這種把國庫當作私有財產隨意揮霍的吸血鬼王妃。
雷斯塔搖搖頭,雖然沒實際見過那名以美貌著稱的女人到底是美到哪種程度,但至少她的名聲連自己這個長年在國外跑的人聽了都忍不住唏噓。也不曉得宮裡那些王族到底是那根筋不對,居然特地迎娶那尊鑲金花瓶回來,嫌國內麻煩還不夠多是吧?
言歸正傳,不管後來巴洛克是否是因為安娜王妃的關係而改變了態度,但它們總不可能無條件的一直支持著布魯士──那毫無道理,連三歲小孩都知道裡面肯定有陰謀──光是之前沒有趁亂併吞掉這個慘不忍睹的國家,就已經夠讓人意外了。
「背後應該有實際操控的人吧?」獵人發出疑問,就算是他也很難相信一名尚未成年的孩子能夠做到如此地步,肯定是有什麼人在背後指使才對。
如果說新王的登基跟巴洛克使者頻頻來往的事有什麼關聯的話,那麼是否新王本身就是個幌子,只有表面是藍沐閑的子嗣,實際上卻已經換成了不得不藉著「藍晨曦」這樣名正言順的身份、去操作王政的人,比如關係突然密切起來的同盟國……?
雷斯塔睨了他一眼,沉默兩秒後才回道:「雖然會有這樣的猜測也是理所當然,不過……勸你一句,有些話心裡想想就算了,還是不要直接說出口比較好,特別是對我們這種毫無反抗能力的小老百姓而言。」
「我並不是布魯士人。」
「你也不是布立亞人吧?」勾起嘴角,雷斯塔頗為戲謔地看著他:「我完全感受不到你身上有什麼信仰的誠意。」
獵人點點頭,他的確不信什麼宗教,對他來說那種虛無飄渺的東西甚至比不上打獵換來的一餐。
「而且,你的猜測其實也有漏洞……事實上,掛著王族繼承人的名字去統治國家,雖然方便操縱,但終究無法名正言順的成為他國。畢竟國民認的是國王與他的立場歸屬,哪怕表現得再古怪,只要表面的理由足夠正統他們終究還是能接受;但若是哪天國王換成了他國人,勢必引起抗爭與造反,這無關於他們有多愛國,只是自身歸屬的認同感被破壞而產生的恐慌吧……所以,只要王座上的是布魯士國王的血脈,布魯士就會一直存在,而這完全失去由內政蠶食鄰國的意義。」雷斯塔侃侃而談:「話又說回來,如果真的有心的話,巴洛克大可藉著同盟的名義讓布魯士成為合法殖民地,但實際上卻沒有……我不覺得企圖侵占國政的『某人』有必要浪費時間做足這些面子。要知道,以前的布魯士幾乎都是安娜王妃在掌控,基層差不多爛光了,難民更是一大把,大概也就那些礦石開採的利潤比較吸引人而已……說句難聽點的,布魯士對其他人來說,只是個把殘餘油水抽一抽就可以任其自生自滅的國家,根本沒必要特地經營。」
獵人沉默著思索了會,最後認同了對方的分析。
「就目前來看,新王的登基對布魯士來說有益無壞,民眾所需要的其實也只有安穩的生活而已。」雷斯塔瞇起眼,托著腮沉吟道:「雖然我想不到布魯士王族裡還有誰會有這樣的治國志向與能耐,但至少不是那些固執的舊臣,也不可能是成天玩樂的安娜王妃,剩下的……」
他不知道該不該寄望於藍鬍子或藍王子,但那兩人都已經這麼多年沒露面了,連死活都無法確定,去寄望他們似乎有些可笑。
如此一來,能夠期待的,也只有公開並正式宣佈繼位的藍晨曦國王了吧……雖然要去寄望一個連毛都還沒長齊的孩子,實在讓他們這些年近半百的大男人感到滑稽就是了。
「不管怎樣,國家好轉總是好事吧?實際上有什麼陰謀交易,跟底下也沒什麼關係……」在分析了一大串之後,雷斯塔搔搔後腦,有些隨便的下了結論,但話還沒說完,他又輕輕地「啊」了一聲:「也不算是完全沒關係,要不然也不會找你們過來。」
獵人揚起眉,聽出對方的言外之意。
「你該不會想說這次的目標是──」
但他的話還沒說完,雷斯塔就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獵人見狀也只好閉口不言。
關於這次接下的任務,他只聽說過雇主來頭不小,是件大生意,參加者還必須簽下生死契約,其他詳細內容什麼都還不曉得。獵人在同意接下這次的任務邀請時,剛好把那些危險警告都給忘光了,只記得任務完成後的賞金高到足夠讓他再買一整套的高端獵槍和其他火藥配備,所以他毫不猶豫的接下了。
雖然知道天下沒白吃的午餐,但他卻沒想到目標獵物居然是布魯士的王族或貴族嗎?
獵人忍不住蹙眉,通常雷斯塔接的暗殺目標都是些惡名昭彰、死有餘辜的小惡霸,但這次涉及了貴族甚至王族,終究不是那麼容易收拾……而且以自己的運氣來說,難度通常還要再往上提個一兩級──他開始猶豫是否要繼續這趟任務了……
「別想了,你簽的契約裡面還有保密條約和禁止退出規定,違約者死。」知道他的毛病,雷斯塔好心的提醒他,只是那張笑咪咪的嘴臉怎麼看都讓獵人有種自己被人給賣了的感覺。
「……賞金要再提高一成。」獵人掙扎著,至少絕對不能吃虧。
「可以。」雷斯塔乾脆的同意了對方的抬價,並說道:「詳細情況晚點我會再一起說給你們聽,在那之前就耐心等待吧。」
獵人沉默的點點頭,不再多加追問,隨著搖晃的馬車經過郊區城鎮,載了個俊秀的金髮男人以及一名全身被遮得只露出下巴的斗蓬人後,四名乘客外加一名車夫就這樣低調的混在人群中,進入了布魯士城都。
□
晚間,旅店。
在屏退所有無關的人之後,雷斯塔總算對他們三人說明了關於這次任務的內容。
比獵人原先所預想的要來得好一些,至少團長吐出的名字不是新王或安娜王妃這種不切實際的目標……但也只好了那麼一點而已。
他們的獵物是地位僅次於大公的公爵,權勢僅次於王族的大貴族。自從藍鬍子消失後,該公爵極力討好並依附安娜王妃,這讓他獲得了如今的尊貴地位,在宮裡也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
獵物=大公爵=安娜王妃一派,在瞭解這點之後,獵人對於其他訊息就顯得意興闌珊、愛聽不聽了。當然這並不是個好獵人該有的習慣,他知道若要做得完美,就必須連獵物平常吃什麼、喝什麼、喜歡哪種對象、有幾條換穿內褲都該調查清楚,做好最完美的準備才能進行最合適的……只可惜就算知道,獵人也記不了那麼多東西。
這大概是他做這一行唯一的缺陷吧?他可以很優秀,但是做不到完美。
因為自身有這種問題,所以他通常在知道獵物的大概身分之後就不再多加追問,其餘應該知道的情報團長會在行動前夕以文書的方式交給他,這是他們先前就已經協調過的。
獵人啃咬著捏在手裡的乾硬黑麵包,一邊漫不經心的想著這些與任務無關的事,與其他桌邊嚴肅的同伴相比,他的態度顯得漠不關心。雷斯塔知道他的理由所以見怪不怪,倒是另外兩人忍不住朝獵人瞅了幾眼。
說到那另外兩人,雷斯塔簡單介紹過他們分別是近戰和謀略方面的高手,其他沒解釋太多,就跟他只為他們介紹自己是個獵人而已。聽說這傭兵團聚集的大多都是些不愛與人成群結隊的怪人,所以也不會有太多餘的私下交流,偶爾的例外反而會是團體裡的怪胎,譬如那名聒噪的金髮男子。
金髮男人的代號鳥語,體格壯碩,話特別多,從最初見面到現在一路上響起的幾乎都是他的聲音,偶爾會回應的也只有雷斯塔而已;與他相反的則是瘦小又沉默的斗蓬人紅鴿,獵人完全沒聽到對方開口過,以至於連這名同伴的性別都毫無頭緒。
獵人知道他們的代號都是入了傭兵團後才取的,自己在接受入團時也被賦予一個團內專用代號,方便團員互相辨識交流,不過他已經忘了叫什麼來著了,別人幾次用那個名字叫自己都得不到回應,最後雷斯塔乾脆直接以「獵人」作為他的介紹稱呼了。
「獵人,是吧?這位新人看起來很有自信啊?聽說入這行不過半年時間就創下了驚人的佳績,很有前途喔。」趁著旅店人員上菜的空檔,鳥語笑瞇瞇地望著獵人,一副自來熟的親熱。「有什麼困難儘管跟我說,再怎麼樣我也是前輩嘛,年紀也比你大,照顧後輩是理所當然的。」
獵人板著臉以沉默回應。
老實說,他對鳥語的印象不是很好。倒不是因為對方態度不好,純粹只是因為太囉唆,讓他經常在想該怎麼回應對方這句話的時候,對方就已經講到第五六句去了。所以到最後獵人乾脆都當做沒聽到,語音屏蔽的結果就是他對鳥語所說的話只留下嗡嗡嗡的印象,實際上到底講了些什麼則完全沒有記憶。
不過相比自己,鳥語最愛糾纏的還是紅鴿,那兩人似乎不是第一次合作了,儘管獵人完全沒見到斗篷人有回應過他,安靜得彷彿完全沒注意到身旁有那麼個東西似的,但鳥語依然可以故我的嘮叨個沒完,從他們之前的任務講到這次的任務猜測,甚至是在獵人面前聊著他對當事人的感想與猜測……獵人覺得這傢伙的代號根本錯了,應該叫做麻雀才對。
如此突兀的個人風格讓他懷疑這或許並非本色而是刻意的偽裝,但無論是哪種,至少鳥語確實達成了讓人厭煩無法尊敬的強烈印象。
好不容易等到雷斯塔的任務說明告一個段落,獵人搶在鳥語再度開口之前,難得的插嘴問道:「要在哪裡動手?」
「王宮。」
雷斯塔的回答讓另外三人怔了下,不約而同的抬頭望向他,一副耳朵沒聽清楚的表情。雷斯塔顯然也明白他們這種反應的原因,面不改色的解釋道:「後天下午是安娜王妃每週一次讓雜技團入宮表演的日子,受邀觀賞的貴族會進宮參與宴會,我們的目標也是其中之一。」
「人太多。」自入隊到現在完全沒開過口的紅鴿首度發出了聲音,低沉嘶啞的嗓音第一句話就是反對,只用三個字就連反對理由也交代了。
「沒有特地進到對方地盤打獵的道理。」獵人跟著附和。
雖然不是對自己在人海中瞄準目標的技術沒信心,但畢竟難度較高,而且殺死目標後會引發的動靜太大,麻煩也很多,就算最終得手了,他們也極可能無法順利脫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句話,基本上是建立在同歸於盡的前提之下的。
「沒辦法,目標對於暗殺有心理準備,這方面的戒備很強,出門都帶多位高強的護衛,從不落單行動,除了自宅和王宮外,也很少在其他地方走動。」雷斯塔兩手一攤,無奈的解釋道:「坦白說,我們並不是第一組接下這任務的傭兵團,之前就已經有不少人進行過暗殺,但都以失敗告終,也因此讓獵物的警戒心更強了。目前分析只有在禁止攜帶武器和護衛的王宮裡還有點機會,不冒險不行。」
他的話讓另外三人陷入沉默,雖然覺得對方說得有道理,但仍然感到有些難以接受,畢竟他們完全沒打算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更何況是這種因為沒有辦法才只好挺身冒險的無奈選擇。
「入宮的方式我也研究過了,確實隨著雜技團入宮也很容易受到戒備,但我們或許可以賭賭『那位』是否真的如同傳說中的那樣荒誕無道?在四處都是危險的情況下,最危險醒目的地方反而會是最安全的地方。」
「可是在王宮裡,還是國王的眼皮底下殺死他們的重臣,等於是與整個王室為敵了吧?」獵人還是不太放心,就算真能順利殺死獵物,也好運的逃了出去,但如果往後的日子都得在逃亡中度過,自己這種有怪病纏身的肯定也難逃一死,他完全不想死得這麼莫名其妙。
「這也不一定,畢竟王宮內部新舊黨派意見分歧,勢力錯綜複雜,肯定也有恨不得那位公爵消失的人在。依靠這些勢力的矛盾與庇護,足夠我們事後的藏匿了……這部份你可以放心,我會處理。」雷斯塔微微一笑,安慰地說道。「再說了,王宮裡死幾個人也是司空見慣的事……真要說起來,我們只不過是要暗殺個有點權勢的貪官權貴罷了,遠比不上幾年前巴洛克王宮的事蹟轟動吧?」
他的話讓鳥語表情古怪地笑出了聲,連紅鴿也跟著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這個說法。
巴洛克王宮的事蹟?什麼事蹟?
看著其他人心有靈犀似的反應,只有自己在狀況外的獵人不由怔愣,但他還沒來得及詢問,就聽到鳥語又接著說了:「也好。在王宮裡動手,雖然對我們來說危險、對獵物來說安全,但相反的,只要對方因此放鬆,就是我們的機會……不過,你計劃要怎麼混進宮裡?入宮的雜技團都是他們的固定班底,如果突然多出幾個生面孔,恐怕會引起注意。」
「這部分我跟雜技團的人談過了,他們會讓我們成為因故缺席的成員候補,明天下午我會先跟他們見面確認一下行程。」雷斯塔回答:「不過那些人只是收了錢的普通表演團,並不清楚我們的來頭,你們自己小心不要暴露了我們的目的。」
「不會吧?我們要在那些王公貴族面前表演才藝嗎?」鳥語誇張的瞪大了眼,滿臉驚恐的捧住了自己的臉:「聽說那位王妃殿下特別愛好俊男美女欸,要是被看上了反而走不了該怎麼辦?」
「放心吧,安娜王妃的眼光也是出名的高,你的長相很安全。」雷斯塔橫了他一眼,篤定的說。「再說我們並不會直接以真面目示人,雜技團的人都會戴上制式面具。」
聞言,鳥語嘖了聲,滿臉遺憾:「這真是太可惜了,要是能被安娜王妃看上,說不定更有利於行動呢,或者乾脆轉行當個小白臉也是不錯的選擇……」
接下來的對話獵人自動屏蔽了,轉而考慮起自己的將來,這才是比較重要的事。
說起來,早在他同意加入傭兵團的時候就已經上了賊船,以行動自由換取三餐溫飽的獵人根本沒有立場拒絕團長的命令,更何況這次的任務也不是想退出就能退出的。不管他心裡多麼看不起這計畫,也不可能在還沒真的陷入被追殺的困境之前,就先被傭兵團裡的自己人因為契約而滅口。
凝視著手裡那塊乾硬得彷彿石頭的黑麵包,獵人心裡有了結論,他將麵包扔進嘴裡,俐落地解決了晚餐。
看著陸續端上餐桌的飯菜,獵人抹了抹嘴表示吃飽了要先離開。雖然他平常也吃肉,不過還是麵包比較方便,不用準備餐具又能隨身攜帶。
獵人特別偏好乾硬的黑麵包,白麵包太香太柔軟總是讓他有種無法滿足的空虛感,不論怎麼吃都吃不飽,肉的話則是跟他理想中的口感有些出入,所以並不特別執著。雷斯塔笑過他這大概就是攥錢攥到走火入魔的後遺症,天生的窮人命。
「剩下需要注意的要點,老樣子另外紀錄給我吧。」他站起身,跟雷斯塔打了聲招呼後就想離開,但後者在他轉身時叫住了他。
「明天早上空出來,先跟我去個地方。」
獵人愣了下,隨即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遲疑了兩秒後,他點了點頭同意了。
獵人一直到進了房關上門之後,才有種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靠在門邊站了半晌,確定暫時不會再受到打擾才取下揹在身後的獵槍,走到床邊坐下休息。安靜的房間使他緊繃的神經得到鬆弛,疲憊感跟著油然而生,獵人抹了把臉,試圖讓自己集中精神。
每次鬆懈的時候記憶總是會變得特別模糊,這種感覺大概就像是人在累到不行的時候什麼都不願意去思考一樣,意志特別渙散。只是對獵人而言,一但他放鬆了,那就真的會忘記了。
所以他通常都不敢鬆懈,特別是身邊有其他人在的時候;雖然看起來總是對外界不聞不問的專注於擦槍或思考,但實際上卻是藉由這樣單調的舉動來留意著週遭,神經沒有一刻放鬆過。剛才另外兩名同伴雖然嘴上不說,但不經意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卻帶有審視的意味,獵人不是沒注意到;對於狙殺貴族這件任務,自己表現得太過淡然,這樣的反應顯然被其他人看作是有恃無恐,或許因此讓他們對自己產生了沒必要的忌憚或期待,但獵人無意、也不知道如何去對他們解釋。
不管在哪個國家,貴族跟平民的性命重量都是不一樣的,就算是戰時被俘虜,平民可能隨時被殺死,但貴族卻擁有跟敵方交涉贖回自己性命的權利,這幾乎是不成文的規矩;所以這次他們傭兵團要暗殺的是名大貴族,表面上雷斯塔說得輕鬆,但大家心裡多少都有點牴觸。
然而獵人卻表現得毫無壓力。
雷斯塔的話,或許會認為是因為自己的隱疾導致他根本不知道這條規矩,鳥語和紅鴿則可能認為他有什麼私人理由或狂妄性格使然,然而他們都不曉得,獵人其實是知道這條規矩的,他只是毫無感覺。
他不明白為什麼暗殺貴族需要惶恐,對他而言獵物生命無貴賤之分,只有獵殺難度的區別、以及事後躲不躲得掉敵方餘黨的報復問題而已。自己似乎出乎意料的冷酷。
掏出了懷中一本破舊的札記本,獵人翻到其中一頁,上面記載的是他第一次接雷斯塔任務那天的感想,只有寥寥幾個字:這是我第一次殺人……但是什麼感覺都沒有。
他沉默著,雖然已經忘了當時的事,但卻很能瞭解那種怪異的心情,就跟現在的自己一樣。
聽說第一次殺人者都會留下深刻的心理陰影,尤其他只不過是個普通的獵人,就算因此顫抖恐慌、陷入瘋狂,都是正常的事;然而在看見身為獵物的人類中了自己的槍,捂著胸口倒地時,他卻只產生了「得手了」的想法,連心跳都沒加快一下。
因為那件初次暗殺任務,團員們看待獵人的目光明顯變得不同,他顯得太老練了,說是第一次殺人都沒人相信,雷斯塔更是訝異地讚嘆了一句:『原來你是老手了,怪不得這麼乾脆的加入我們。』
獵人沒有跟他們多解釋什麼,或許是覺得沒必要,也或許是覺得說了沒人相信,因為他自己都無法理解,但獵人卻不由得跟著產生懷疑──難道自己以前其實不是獵人,而是殺手?
然而不管他怎麼想,兩年前的事還是完全想不起來。
懷疑自己而企圖去回想以前的事,這不是第一次了,但每次都無果,而這同樣等於他放棄再去回憶的次數。因為這麼多次的放棄,獵人對於找回自己的記憶顯得心灰意懶,哪怕雷斯塔說會幫他想辦法,也無法讓他有什麼期待。
說真的,他之所以認為自己是獵人,也是因為自己熟悉槍火、而且打獵天賦優異的關係,但如果說從前是殺手,那麼就算在這方面表現得突出,似乎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雖然他隱隱不太認同這個猜測,比起殺手什麼的,還是獵人這個身份更讓他有親切感。
瞄了眼放在身旁的獵槍,獵人習慣性地伸手撫摸,雖然只是最便宜的槍種,卻是他好不容易存夠錢買來、真正屬於自己的東西。想到這裡,他解開腿綁和身上的掛件,取出空夾裡的彈藥和吹箭針頭,開始進行細部的清潔保養。
這是每天都必須進行的工作,完全馬虎不得。
雖然很多人都對獵人的技術讚譽有加,但事實上他認為自己的射擊技術不過就比一般的獵人更好上一些罷了,其餘更多的優勢,或許是差在心態和觀察力上吧。
『記住,一個好的獵人所取決的,並非是技術的優劣,而是不管在面對怎麼艱難的環境或危險的獵物時,都能夠冷靜面對、掌握進退的時機。』
獵人瞇起眼,原本正在擦拭彈夾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重複著剛才那句像是在腦海中冒泡、突然響起的聲音,有種說不出的感觸。
那並非恐懼,但他卻發現自己的指尖有些顫抖。
獵人深吸口氣,搖搖頭,試圖讓自己恢復平靜。
……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偶爾他會像這樣,忘了某些東西,卻想起某些片段,可能是聲音,可能是畫面,儘管彼此之間一點關聯也沒有,就像是毫無意義的碎片。
沉默著思索半晌,雖然依舊想不起這是誰說過的話,但因為他很喜歡那句話的內容,所以獵人決定努力把它記下來。他重新拾起手札本,翻到最新記錄那一頁,趁著還記得的時候將剛才那句話抄錄了上去。
自從知道自己的記憶力有問題之後,獵人就像這樣將一些覺得有必要記錄的事情筆記下來。最初幾天他還會像寫日記那樣,勤奮的寫下自己一天的生活與發現,到後來覺得那實在沒什麼意義,大多都是流水帳,於是就改成只記錄自己想記的東西而已。
事實證明這方式還挺有用的,至少獵人在往前翻的時候,有些已經想不起來當初為什麼會那樣寫、也沒什麼印象的事,卻還是會因為多次翻閱的關係而熟記上頭的文字。雖然不記得那些事情是怎麼發生的了,也無法激起他什麼感觸,但總是有個能夠回憶的根據。
像是第一頁,字體很小很密,將他那天的經歷寫得鉅細靡遺,而且因為慌亂的緣故,所以字跡很潦草。
上頭寫著他看著全然陌生的街景,有種徬徨無措的恐慌,就算四處問人情況也無法理解,他像是被人丟棄在人生地不熟的荒島。
獵人知道那是因為自己的健忘症犯了,而且恐怕還是較為嚴重、一次性忘得差不多的那種,連自身有這種毛病都忘了……像這樣突然發現自己站在陌生環境中的情況,他不是沒遇過,但因為知道自己的問題,所以已經能夠很冷靜的向人問路,然後循著原路回去。
所以他現在已經無法理解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那麼緊張了,其實只要集中精神好好回憶的話,一般是不會落到太悽慘的境地的,畢竟他也不是什麼需要靠別人照顧的小孩子了。
漫不經心地翻閱著自己的手札,上頭還寫著獵人藉著與居民的問答中,得知鎮上有戶獵戶人家。他一度因為那些口耳相傳的敘述而有所感觸、進而懷疑自己是那戶人家的小孩,甚至主動承擔了那家女主人的葬禮……現在看看獵人只覺得好笑,完全不懂自己在想些什麼。
他的外表年紀看起來最多不會超過二十五,給那名老婦當兒子都稍嫌年輕,更何況那座小鎮的人不論老中少都不認識自己,可見獵人並非鎮上居民,只是剛好路過那裡,然後忘了這件事罷了。
獵人依序翻著手札,紙張翻動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裡顯得突兀,這幾乎是他每晚獨處時都會重覆的作業,算是給自己作加強記憶的訓練。
就這樣,他一如往常,快速掃過上頭的文字,直到手指突然定格在某一頁,原本淡漠的表情轉為怔愣為止。
停留的頁面上只有簡單四個字,是他的字跡,但是他已經完全沒印象了──不過這並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真正令他愣住的理由,是因為文字的內容。
『我開了槍。』
……指的是在打獵時開的槍嗎?獵人皺起眉,有些疑惑的暗忖道。
或許他是覺得如果只是開槍的話,沒必要特意記在筆記本裡,所以才會覺得有些突兀吧……?
才這麼想著,獵人隨即又發現,除了那四個字以外,底下還有另外一行更加潦草的字跡。
『因為逃不了了,所以我開了槍,然後……』
這頁的字就只到這裡,再後面就是隔天的事了,與這段文字毫無關聯。
逃不了?誰逃不了?
……他嗎?
獵人納悶,完全不記得自己在打獵時有經歷過什麼苦戰,但從現在他還好好的坐在這裡看來,文字後續應該就是開了槍之後擊倒獵物、成功歸來了吧?
既然如此,又為什麼還要特地寫上這行意義不明的文字?
獵人看了半晌,還是看不出個頭緒,不由得搖搖頭,為自己曾經的行為感到莫名其妙。
□
隔天快中午,雷斯塔跑來獵人房前敲門,門開了以後看到對方一臉「你來幹麻?」的表情,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我昨晚不是說了,要你今早跟我去個地方嗎?」雷斯塔沒好氣的抱怨著:「等了半天都沒看到人,就知道你又忘了。沒見過這麼大牌的傭兵,老是要團長親自接送。」
獵人先是愣了兩秒,反應過來後隨即用最快的速度收拾,直到揹起吃飯工具、跟著對方走出房門後,他才想到要問雷斯塔打算帶他去哪裡。後者顯然懶得再跟他解釋,直接示意他跟上後,就逕自往旅館外頭走。
果然沒多久獵人就知道對方的目的地了,也想起來雷斯塔的確是跟他提過這件事──進了間破舊的白色民房後,雷斯塔將獵人引到一名脖子上掛著聽診器的老人面前,後者一身白衣,戴了副厚重的眼鏡,光是從外表就足以就讓人猜出他的身分。
「這是在這附近還滿有名望的醫生,當地人推薦給我的。」雷斯塔簡單的介紹著。
獵人點了點頭,沒多說什麼,自行坐到醫生對面,任由對方發問或檢查。
在藉由各式儀器檢查過獵人的身體之後,老醫生朝他搖了搖頭說道:「沒什麼問題。」
對於這個結論,獵人聳了聳肩,表示不怎麼意外,倒是旁邊看著他們的雷斯塔忍不住發出質疑。
「這不是病狀嗎?那他的情況怎麼解釋?」
老人苦笑著,用尊敬的語氣回答雷斯塔:「其實聽您提過的症狀,感覺像是上了年紀的人會有的毛病……注意力分散,記憶力也衰退,健忘症、癡呆的機率大增,這些都是老人比較容易產生的問題。不過這位先生還很年輕,身體也很健康,照理說是不會發生這種事……。」話說至此,老人又轉向坐在面前的獵人,詢問道:「你這種情況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大約兩年前。」獵人肯定的回答。
「在那之前都沒有這種問題嗎?」
獵人沉默了會,然後才又回道:「……我不知道。」
「什麼?」
「我不知道。」獵人重複,同時注意到一旁的雷斯塔挑起了眉。他吐了口氣,老實的回答:「兩年前的記憶我完全沒有了。」
聞言,老人與雷斯塔同時露出錯愕的神情,但在短暫的驚訝之後,雷斯塔的眼中隨即又閃過了一絲瞭然。
獵人並沒有漏掉他的反應變化,但他什麼都沒說。他知道對方表面上雖然表現得毫不在意,但私底下肯定不會如此放心,雷斯塔是個謹慎的人,他一直企圖探出自己的背景,所以才會這麼熱心的幫他找醫生。
但就算這樣也無所謂,只要跟自己的利益沒有衝突、不會威脅到自身安全的話,獵人可以配合各種環境生存下去。而自己其實沒有隱瞞、或者無法再從他這裡得到些什麼隱情的事,讓對方知道說不定反而更好。
有時候,比起成為讓人不得不戒備的神祕威脅,還不如透露出自己無害的本質,要來得安全許多。
相比獵人或雷斯塔,老醫生所想的顯然更單純一點,他注視著獵人的神情要多些憐憫,對於自己的病患有著更為誠心的關懷。
醫生又接著問了幾個問題,獵人一一回答。
「你知道自己有這個問題存在,卻只能適應著生活下去嗎?」
「是的。」
「有試圖做些什麼來改善嗎?」
「我有寫筆記的習慣。」
「對於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你一點頭緒都沒有嗎?」
「沒有。」
「有試圖去回憶失去的那份記憶嗎?」
「有的,但什麼都沒想起來。」
「連一點點印象都沒有?」
獵人遲疑了幾秒,才又回答:「或許有,但是我忘了。」
連續的問答讓醫生陷入了冗長的沉默,他們看著白袍老人結束了問話後,彎著腰站起身,走向後方的櫥櫃,卻不是摸向櫥窗後的藥罐,而是拿了幾本書出來翻閱,不曉得在想些什麼。最後醫生嘆了口氣,重新走回來面對他的病患。
「依我所見,這個……可能是心理方面的疾病。」
他望著滿臉訝異的獵人,有些欲言又止的說道:「這不是我擅長的領域,但我有聽過一種說法……曾經在生活上受過巨大打擊的人,會造成精神創傷,而這種創傷可能引發失憶、記憶斷層、精神失常、肢體操作失控等等的後遺症……。」
聽著對方的敘述,獵人有點心驚。對於自己這種解釋不清的奇怪症狀,他與其說是不在意,不如說是習慣了,也不敢抱有希望。
然而眼前的老者無疑為他打開了一扇他從未發覺的大門──或者說,他不願意去考慮的可能。
「或許,你曾經有過什麼不願回憶的悲傷經歷……也說不定。」
「你覺得呢?」
兩名男人並肩行走,雖然神情各異,但這樣的組合在熱鬧的市集街上並不顯眼。雷斯塔隨意地望著四周的攤販與店家,看著百姓們認真的做起生意,街景顯得生機勃勃,不再是印象中的死氣沉沉,他忍不住感慨布魯士真的跟從前不同了。
不過,再怎麼說這裡都是接近都城的城鎮,比其他地方要來得繁榮些也是理所當然的。
雷斯塔望向身旁的獵人,後者從與醫生道別後就一直保持著沉默,看不出來在想些什麼,但至少不是打擊或失落之類的,所以雷斯塔也就試著問起當事人的想法。
對於醫生的診斷,老實說他有些意外,畢竟獵人看起來實在不像是那種脆弱的人。
事實證明他所想的沒錯,獵人在聽了他的話以後搖了搖頭,隨口回道:「不管是不是曾經發生過什麼,對現在的我來說都沒有意義。」
既然想不起來,又知道不是什麼好事的話,他覺得忘了也無所謂。而且就算自己真的能夠回想起兩年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能保證現在這種毛病會因此改善……那樣的話,又何必硬要挖出真相?反正他也不記得了。
「你都不好奇嗎?」雷斯塔倒是好奇了,不由得打趣的說:「搞不好你其實是某個王公貴族的私生子什麼的,如果能跑回去認親,就算記憶力不好,至少也不用像現在這樣,在傭兵團裡辛苦的混了。」
「沒想到傳聞中幹練穩重的傭兵團長,居然也會幻想這種不切實際的白日夢。」獵人不冷不熱的嘲諷道:「就算真是貴族私生子,但既然都能落到心靈創傷喪失記憶的下場,肯定也是個不受承認、甚至一冒頭就會被追殺的可憐私生子……我才不想自己跑回去找這種麻煩。」
雷斯塔聳了聳肩,算是明白對方對於喪失的記憶是真的毫無興趣了,那麼他也不用過份糾纏。只是就算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也依然無法解決獵人的毛病,這點真的是很傷腦筋。
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獵人主動開口道:「對了,昨晚你們提到『巴洛克王宮的轟動事蹟』,指的是什麼?」
「你不知道?」眼神怪異的瞄了他一眼,雷斯塔笑了笑,不答反問:「巴洛克的查理斯陛下之所以這麼年輕就登基,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獵人點點頭,這個他倒是曉得:「前任國王死了。」
「對,國王死了,而且還是在查理斯陛下成年舞會那天,當著眾人的面被黑王子殺死的。」
獵人瞪大雙眼,顯得難以置信,有幾秒的時間甚至無法理解對方說了些什麼。
「這件事是真的,因為鬧得太大,壓都壓不下來。」抿嘴笑了笑,雷斯塔說道:「聽說王后的命還是查理斯陛下下跪去求來的。雖然這件事被貴族們當作恥辱而成為禁忌,不過查理斯陛下的孝心倒是成了民間的美談。」
「下跪?黑王子是查理斯陛下的長兄吧?」獵人皺眉,弟弟下跪求哥哥不要殺母親?這傳出去,確實是足以震撼全國的醜聞了。
「喔、不是……陛下不是向黑王子下跪請求,」雷斯塔頓了下,才有些不太確定的說道:「其實可信度還有待商確,不過根據聽來的版本,隨著黑王子而去的,還有『森林裡的魔女』,陛下所求的人是她才對……」
獵人不知道自己在聽到那句「森林裡的魔女」時是什麼表情,但他知道自己全身都僵硬了,腳步因此停下,心臟彷彿被人狠狠捏住似的,一瞬間呼吸困難,冷汗直流。
「獵人?」注意到他的異狀,雷斯塔也跟著停下腳步,有些困惑的回頭望向他。
獵人張了張嘴,好半晌後才勉強扯起嘴角,乾澀的擠出了一句:「……沒什麼。」
他重新跨出步伐,調整好呼吸後,才用有些虛浮的語氣說道:「只是,『魔女』什麼的、未免……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原本還有些狐疑的盯著他看的雷斯塔,在聽了獵人的話以後,明顯被轉移了注意力,笑了笑回道:「我也是這麼想,不過因為大家都這樣講,應該還是有所依據吧?只是免不了誇大的成分。估計是黑王子從外頭帶回來的女人,因為受寵的關係擁有一定的話語權,所以當時查理斯陛下才會選擇向她求情吧?」
獵人沒有回答,不知為何他感覺心亂如麻,什麼都無法思考,只好隨口轉移話題:「明天我們是直接跟著雜技團入宮嗎?」
「對,下午我會去跟他們確認流程。」彷彿沒注意到他的不自然,雷斯塔爽朗的笑道:「在王宮裡做生意是報酬最多的,還有不少小費可以拿,所以聽說不少人自願成為他們的雜役,只求能跟著進去呢。為了搶這次的名額恐怕得花不少錢,這些費用都是要從雇主支付的報酬裡扣掉,到時別誣賴我私吞喔。」
獵人點點頭,不再多話。
他們找上了附近的武器店補充所需的物資,接著便分開各自行動了。
□
由於參與這次任務的團員都已經是有經驗的老手了,所以幾乎不用什麼事前溝通或叮囑,一行人跟雜技團碰面之後就各司其位,按照著計畫進行,順利進入了布魯士王宮,安分的待在接待廳裡等待召見。
第一次入宮,雄偉的建築與寬廣的園景讓幾名傭兵團成員不由得瞠目,暗自感嘆著王城與民間的落差,反而不及已經有多次進出王宮經驗的雜技團成員淡定,獵人甚至注意到好幾人注視著他們的目光帶著少見多怪的優越與鄙夷。
此次入宮的雜技團全員約有二十多人,每個人臉上都戴著半月型的彩繪面具,身披制式披風,刺繡和作畫都相當精緻巧妙,不愧是御用表演團。但重要的是,雖然這只是雜技團的標準裝扮,卻挺方便傭兵團的人在披風內暗藏玄機。
獵人幾人跟在雷斯塔身後,基本上不參與團長與雜技團成員的對話,只有鳥語偶爾會聒噪兩句,內容不外乎是「能經常來這種地方真是太令人羨慕了」、「聽說你們是王妃欽點的御用技藝團,本事肯定不小」、「刀居然能耍得這樣好看,令人佩服」諸如此類,像是在阿諛奉承對方的話。
獵人不是很清楚鳥語在團隊中所佔的位置,但就算是他也能明白對方已經贏得了雜技團的好感,幾個人像是親兄弟似的親熱,一點都不見生疏,剛會面時的一些尷尬與傲氣也有所削減。這讓他感到有些訝異,原本還以為鳥語那種聒噪模式只會讓人感到厭煩而已,現在才發現格格不入的應該是他和紅鴿才對。相比鳥語和雷斯塔,他們兩人完全被人忽略,始終像是影子似的沉默跟隨。
獵人頓時有點明白雷斯塔會找來鳥語的理由了,或許他並不單純只為暗殺技術而參與任務,有時候優異的社交能力也很重要,特別是在這種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緊盯或找麻煩的地方。
在等待召見的期間,雜技團的人不是各自保養自己的表演道具、預演練習,就是跟團長或宮裡的領路人友好交流……安靜坐在一旁的獵人忍不住懷疑,如果自己一行人是來暗殺貴族的目的曝光,因此受到牽連的雜技團成員會怎樣跟他們反目成仇?或者是會在第一時間受害、直接讓王族的人拖下去斬了?
獵人並不會因此產生什麼負罪感,但那或許是因為他跟他們沒什麼交流的關係──這也是他不太會在打獵之前跟獵物或周圍的人交流的理由,如果因此產生了感情,之後下手多少會有點麻煩。
他畢竟不是真正的殺手,只是個普通的獵人,不會為了殺死獵物而做出讓自己為難的事。
所以他心裡還挺好奇雷斯塔和鳥語此時是什麼感覺──獵人毫不懷疑鳥語就算面對目標的貴族,照樣能夠跟他熱情得像是一家人,這樣的他在殺死對方時,究竟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態?
就在獵人胡思亂想的期間,接待廳門口走了名王宮的侍衛進來,表示讓他們準備出場了。
看著其他人都開始動作,獵人自然的往雷斯塔的位置靠去,壓低了聲音詢問:「我們不用表演吧?」
「理論上是不用,不過預防萬一,你最好先想個被點名時的應對方式。」雷斯塔同樣壓低了聲音回答:「聽說安娜王妃是很難伺候的。」
「你也可以表演你的射擊技術,順便就……」湊過來的鳥語帶笑建議,後面的話即使沒講獵人也知道他想說什麼。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不等於是在獵物面前宣告他要打獵嗎?根本是找死吧。
不過好在雷斯塔所預防的萬一情況最後並沒有出現──當他們跟著領路人來到一間比休息廳更加寬廣奢華的大殿時,四周已經坐了幾個貴族賓客,他們的獵物也在其中;但幾乎所有人在踏入大廳時,第一時間注意到的並非那些熱衷於交際奉承的貴族們,而是坐在中央主位上的貌美女人。
那是個非常非常美麗的女人。
精緻的臉蛋,白皙的皮膚,火紅的頭髮,姣好的身材,彷彿洋娃娃似的找不出一絲瑕疵,就連站在身後服恃著她的美麗少年少女們都相形失色;女人倚在披著亮藍色皮草的主位上,身著巴洛克風格的華麗服飾,一雙媚眼慵懶的打量著入場的人們,嘴角淺淺的笑意為她帶來了足以迷惑人心的神秘美感。
獵人注意到站在自己身邊的同伴都愣住了,雖然因為面具的關係看不到表情,但腳步明顯一滯,顯然那名傳說中最美麗的女人名不虛傳,擁有能夠征服所有男人的美貌。
獵人也挺驚豔,安娜王妃的確很美,年紀看起來就像是剛成年的少女,卻又散發著一絲渾然天成的性感……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多想些什麼,注意力隨即就被女人身下的皮草所吸引──原本他還以為那只是頭大熊造型的毛皮,八成是某位臣子為了討好安娜王妃而獻上的貢品,大概在場所有人都是這麼以為,但身為獵人的敏感,隨即就讓他意識到並不是那麼回事。
那是真的、活生生的大熊……
雖然一動不動,宛如真正的死物,但牠卻有著輕微且穩定的鼻息──因為這個發現,獵人不由得全身僵硬,而這反應讓周圍的人以為他同樣是懾服於王妃的美貌,主座上的安娜王妃因此滿意的搖了搖手中的摺扇。
「這次來了新人?」
王妃的聲音悅耳動聽,然而語調中又帶著貴族特有的傲氣與慵懶,逼得人本能地升起下跪臣服的衝動。她的話讓幾名看傻的男人彷彿被潑了桶冷水似地清醒過來,其中傭兵團的人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下,因為安娜王妃眼神所指的,分明是他們這幾個多出來的傭兵團成員……
但是為什麼?他們都戴著同樣的面具與披風,她怎麼還認得出來?
難道只憑身材?這眼神要有多利啊?
「稟告王妃,他們是這次的表演助手,不會直接參與演出。」雜技團團長恭敬的回答。
「喔──?」安娜王妃饒有興致地打量著他們,視線在幾人身上轉了個圈,最終鎖定在身材最為纖細的紅鴿身上。「你,面具拿掉我看看。」
幾個人心頭一緊,望向紅鴿的視線帶著擔憂。雷斯塔雖然想打圓場,但考慮到這樣反而打草驚蛇,終究還是沒有開口。
被指名的紅鴿沉默了兩秒,往前跨步後便伸手解開了面具的綁繩,露出了一張只有下半部完好的女人臉孔──上半部,包含眼睛的部份,像是被火燒過似的,嚴重的醜陋傷疤毀了她半張臉,完全不能見人──獵人聽見週遭傳來倒抽口氣的聲音,就連安娜王妃也毫不掩飾的皺起了眉,揮了揮手讓她重新戴上面具。
「算了算了,開始吧。」顯然對他們這批新助手喪失了興趣的安娜嘟著嘴吩咐著,一臉看到髒東西的厭惡表情──即使如此,還是有不少人因為她流露出的驕橫風情而心跳加速。
紅鴿對於這樣的目光表現得無動於衷,只是安靜的跟著團隊的安排退了下去。獵人看了她一眼,總算明白為什麼紅鴿平時也是以斗篷遮住臉,原來還有這樣的理由。
不過,原來她是看不到的嗎?雖然之前就隱隱有些察覺她的行動不自然,但要說失明卻還差得遠,完全看不出來。獵人反省著自己是否太過不關心這些所謂的「同伴」,但想想若不是安娜王妃的要求,恐怕紅鴿也不會讓自己的缺點曝光在眾人之前。他搖了搖頭,不再多做揣測,跟著隊伍移動。
因禍得福,因為這起小插曲的緣故,他們算是徹底被無視了,只要做好助手的工作、別捅什麼簍子的話,就不用擔心會被叫上去做臨時表演什麼的。幾個人安靜地待在一旁,表演過程中鳥語也發現了安娜王妃座下的熊皮是沉睡中的大熊,臉色因此變換不定,而雷斯塔則用眼神示意他們的目標所在,獵人對此點了點頭表示清楚。
終於他們等來了機會,那名目標的貴族在安娜王妃身側低聲說了些什麼之後,便起身離開席位,往外頭走去。見狀,獵人也在對方退出大廳後的半分鐘跟著起身,藉口要方便而跟了上去。
當獵人追出去的時候,長廊上已經不見獵物蹤影了。
他沒有因此慌張,只是抬起頭,敏感的發現剛才飄過細雨,走廊外無遮蔽的泥土地吸收了水氣變得溼潤,空氣也比平時多了幾分涼意。如果是在森林之類的地方,這樣的天氣無疑是最有利於追蹤的,因為很容易就會留下腳印之類的痕跡,也會使獵物的隱匿會變得更加困難;但現在是在王宮裡,那些貴族們顯然不會無聊到跑去踩泥巴,他的專業根本派不上用場。
獵人自認沒有獵犬般靈敏的鼻子或聽力……所以他所能做的,只剩下最簡單也最危險的方法──靠嘴巴問。
所幸他的打扮看就知道是雜技團的人,戴著的面具也為他遮掩住不自然的表情,所以對於獵人隨口編出的謊言,附近站崗的衛兵通常不會懷疑。
「剛才離席的人?你是說史奈隆公爵嗎?他往那裡去了。」
……原來獵物的名字叫做史奈隆嗎?
獵人感覺自己像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滿肚子的陌生,卻只能裝作早就知道似的點了點頭,以免引起疑心,接著便面無表情的往對方所指的方向快步走去。
在入宮之前,獵人就已經將雷斯塔給他們傳閱過的王宮內部方位圖看了好幾次,因為怕忘記,他還抄了一份在手札裡,所以獵人很清楚自己正走在通往正殿的走廊上。
就在他估計自己將要離開側殿範圍的時候,前方突然傳來一陣爭吵聲,獵人心下一凜,停下腳步並屏住了氣息。交談的聲音從走廊轉角後的地方響起,言談間帶有貴族令人厭煩的尖酸刻薄。獵人認得那個聲音,他知道自己找到人了。
趁著此時四下無人,獵人退出了走廊,落到外邊的草地上。走廊與草地的高度落差足以遮掩住他的身形,獵人如同貓一般地墊起腳尖,確認自己的行動不會造成引人注目的動靜後,輕手輕腳地貼著牆角往聲音方向靠去。他思考著自己該從哪個位置或角度發起襲擊,最好還能設個陷阱,趁現在獵物正投入於自己的情緒之中,對他而言是難得的好機會。
「放肆!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中年男人憤怒的聲音從他頭頂上響起,近得令人心驚,然而獵人彷彿路邊的小石頭,眼底連點波瀾都沒掀起。他有意識的控制著自己呼吸與心跳的頻率,心裡清楚在這種時候過分著急或緊張只會帶來不良影響,優秀的獵人不會犯那種低級失誤。
「哼,跟誰說話?」
劍拔弩張的爭吵持續著,而這次獵人的眼簾微微顫了顫。
獵物又細又尖的嗓音像是刀劍互擊相刮時會產生的那種噪音,讓人打從心底感到不舒服,就算只聽過一兩次他也不會認錯。
「自作主張的掛上王妃殿下兒子的名頭,就真自以為是國王了?」獵物冷哼,語氣中帶著不屑與嘲弄,以及強烈的敵意與憤怒。「新王跟王妃殿下根本就沒有血緣關係,這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別告訴我你不知道當初登基典禮時的那起騷動是怎麼回事哪?如果不是因為你們硬要讓冒牌國王繼位,也不會逼得王妃殿下做出那種事,更不會造成今天這種支離破碎的局面……哼,苦肉計,演得可真像,居然因此跟這種小鬼頭勢均力敵……精心佈下的騙局得到收穫,想必你很得意啊?夏克林大公!」
獵人呼吸頓時停滯。
他沒想到自己埋個伏就會聽見這種炸彈般的辛祕……之前毫無憑據的臆測居然是真的,現任的新王根本就不是安娜王妃的親生兒子?
獵人忍不住皺眉,自己應該還能活著離開這裡吧?
「史奈隆公爵,請注意你的身分!」憤怒的男人聲音再次響起,聽那咬牙切齒的語氣,像是恨不得將對方碎屍萬段。「不要以為有安娜王妃護著你,你就可以這樣目中無人!只要陛下下令,侮辱國王的罪名還是足以將你押入大牢!」
「你敢威脅我……!」
獵人一動不動的旁聽著,心裡卻有些疑惑這兩人的關係。
聽他們的對話,他大概也知道兩名男人的身份了……昨晚雷斯塔在叮嚀注意事項時,曾一併提到其他的重要貴族,其中一位就是夏克林大公。與王妃一派的獵物不同,夏克林大公是新王一派的代表人物,權勢只比獵物高而不低。
他不懂那些複雜的黨派爭鬥,只覺得大公大可直接把獵物拖下去治罪,為什麼還要在這裡跟他廢話?
或許是怕對方真的發狠、寧可把事情搞大也要拖他下去治罪,獵物沒再開口嘲諷,只是用不甘心的語氣吼了一句:「如果那麼做的話,你最好先有心理準備面對王妃的怒火!我是安娜王妃最信任的親信,也是這幾年來為國貢獻身心的臣子,可以說若不是我麾下的軍隊抵禦外敵,這國家早就被人滅了!就是藍鬍子還活著,都沒有資格漠視我的功勞!」
「放肆!你竟敢直呼陛下的稱號!」聽了對方的話,夏克林大公氣得連聲音都變得尖銳,語氣不知為何顯得有些焦急。
「呵呵,陛下?你是說先王陛下吧?」
「史奈隆!」
「他說得其實也沒錯,你根本用不著生氣,夏克林。」
就在這樣針鋒相對的緊繃氣氛下,突然介入的第三者聲音冷淡得像是桶冷水似地瞬間澆熄了火燄,也讓獵人愣住了。
他並不是意外有第三個人,打從潛伏在他們周邊時,獵人就已經憑呼吸聲推斷出人數應該在三人以上,而且他一直隱隱聞到菸味,獵人猜想那始終沒開口說話的第三人或許正在抽菸。而現在,那第三人終於開口了,低沉沙啞的嗓音卻不像個老人的語調,讓他產生種怪異的違和感,心跳因此快了兩拍。
「而且,我根本就沒打算下令將他押入大牢。這種時候隨意處死重臣,只是給安娜那女人送把柄罷了。」
「您、您在胡說些什麼啊陛下!」夏克林大公緊張的低喊,一反前頭的憤怒,他原先的氣勢一掃而空,聲音顯得有些驚慌失措:「不是說好了在外頭不要隨意開口說話的嗎!」
陛……獵人抽抽嘴角,覺得自己硬是沒發出一點聲音來表示他的驚訝,完全要歸功於自己強悍的心臟與專業的隱匿技術,換作是其他人的話早就暴露了。
原來他不僅無意間偷聽到王室最大辛祕,而且還是當前最火紅的新王陛下一同參與的話題嗎!
這什麼被金幣砸到的機率!
……太糟糕了,這代表他得在國王陛下面前射殺他的大臣嗎?
獵人陷入了罕見的掙扎與猶豫,如果不是因為中途退出必須拿命來賠,他絕對要放棄這件任務,這次實在是虧大了!
「還不都是因為你們廢話太多,我聽不下去了,浪費時間。」相較於旁人內心的震驚與哀嚎,國王陛下絲毫不為所動,旁若無人地抱怨著:「我說你啊,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是那女人叫你來的嗎?」
「什……」或許是訝異於國王陛下的攀談,又或者是他毫不客氣的說話方式,(獵人懷疑這可能是獵物第一次跟新王說話)突然被指名的獵物錯愕了好半晌,才終於擠出聲音:「你、你、您說什麼……?」
「我說──是安娜叫你來的嗎?」國王換了個直白的說法,耐著性子重覆了一次。
「你、你居然直呼自己母親的名字……」
聽了這話,就是同時閃過相同念頭的獵人也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沒記錯的話,那傢伙前面才在那邊嗆聲說新王不是安娜王妃的兒子,結果現在馬上自打嘴巴嗎?
國王顯然也有同感,沉默了幾秒後才有點無力的嘆息道:「先不談我的出生背景是否屬實,也不說我是否真是你想像中的傀儡國王……我想,憑你能夠在這位置站了多年的能力來判斷,智商與警戒心應該不會太低,至少不會在還沒掌握我的虛實之前,就徹底選擇站在對立的位置上吧?再怎麼說我都是正式受到國民承認的新任國王,這點你再不滿也無法改變──然而應該能夠想到這點的你,卻還是如此迫不及待的挑釁一國之主的權威……為什麼?這表示,有足夠讓你冒險的籌碼存在……」他頓了下,像是在思考,不過兩秒又接著說道:「如果我沒猜錯,那女人給了你足夠的保證做為條件,要求你以此表示忠誠……對吧?」
少年國王的話不僅讓對方啞口無言,就連獵人也感到訝異。他無法想像這是一名未成年的孩子會說的話,那話語中的深思熟慮實在是太超出他該有的年紀了。如果不是因為事前就聽說過國王很年輕,恐怕獵人會以為那是名有些年紀的智者。
至少光憑這段分析他就可以判斷,如果不是有人教他這麼說的話,那麼藍晨曦絕對不是所謂的傀儡國王。
「她跟你保證了什麼?惹了麻煩之後會幫你收拾?還是入獄之後會救你出來?」國王漫不經心的語調聽起來不像是上位者對下位者的質問,也不像是年輕人對老年人的謹慎,反而像是在跟平輩閒聊似的,平淡得讓人感覺凸兀,卻不自覺帶著一絲不容反抗的威壓:「你確定?安娜是那種人嗎?你不覺得比起她讓你來找我搞這些無關痛癢的麻煩,不如因為你的無禮使我一怒之下下令將你拖下去斬了,直接為她製造一個找我麻煩的藉口──來得更實際些?」
「你……你……」獵物乾澀的聲音透露出驚恐,喘息聲粗重得連躲得稍遠的獵人也聽得一清二楚,他完全可以想像對方此時正承受的衝擊與壓力。
「就跟你說的一樣,再怎麼說都是為國奉獻了幾十年的公爵,勢力也僅次於安娜了,要消滅沒那麼容易,至少後續影響會有點麻煩……」國王吐了口氣(似乎是在抽菸),半晌才又有些慵懶地開口道:「借我的手解決掉你這個麻煩,也能趁機對我落井下石,對她而言大概是最好的結果……那女人總是這麼膚淺,只撿總和後利益最大的計畫去實行,也不想想漁翁哪裡是想當就能當的?剛登基就搞暗殺,使得原先搖曳不定的大臣瞬間倒戈……還以為當時已經得到了教訓,但眼下看來顯然毫無長進,盡是動些蠢女人會有的歪腦筋。」
國王嗤笑一聲,獵物卻沒有應聲,似乎是陷入了恐慌之中,獵人聽到了詭異的沉默中有著因為畏懼而吞嚥口水的聲響。
幾秒後,獵物擠出了個獵人也想知道的問題。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屏息換了個姿勢,改趴在牆上,試圖藉著樹叢的遮掩、以不易察覺的角度探出頭去,窺視上方三人的身影。
對他而言這很冒險,畢竟彼此距離不到十步,如果對方視線剛好落在這個位置,將有很大的可能被看到……但他實在無法忽視那位同樣給了他強烈震撼的少年國王,他聽見自己的心跳頻率從剛才開始就不受控制,而這讓他感覺很不妙。
獵人調整呼吸,除了本能地夾緊腋下的獵槍外,他盡可能的什麼都不去想,使自己的存在感變得薄弱,整個人幾乎與環境融為一體,目光瞬也不瞬的盯著牆壁的另一邊。
樹叢陰影下的微小視野中,隱約有三道人影在晃動,他沒有著急,只是靜靜地等待著獵物移動到自己所期望的位置,這是他最常做、也最習慣的事。
然後,他終於如願以償的窺見到了那抹銀白身影……
雖然背對著自己,但獵人還是能夠只憑背影感覺到……那是名看起來比實際年紀更為幼小的少年,小到令人驚訝;一頭編成麻花辮的銀白長髮纏在他肩上顯得異常突兀,不像是天生的,再加上少年周邊圍繞著濃濃的煙霧,使得他這個人看起來更加違和,虛幻不真,彷彿是小孩子在扮演老人似的──
不對,更貼切的形容應該是……那像是個以小孩子的外貌,重新存活於這世上的老人……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獵人只感覺腦袋嗡地一聲,瞬間忘了自己的處境。他失魂落魄的站起身,低低的喘息聲讓整個空間陷入另一種詭異的死寂。
若之前能預知這時發生的事,他會認為自己又發病了,在緊要關頭忘了自己的目的與責任,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暴露在獵物的視野中,更糟的是獵物身邊還跟著更加兇猛的野獸……百分之百的死局。
而現實上,他的確是進入了那樣的惡劣局面,但心境上卻有些不同。
因為獵人突如其來的大動作,走廊上的三人聞聲回頭,同時露出了驚愕的表情。在他們眼中只看見一名臉戴面具身著披風的神祕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自己面前,幾片葉子從他身上飄落,看來似乎匍匐已久。
三人都是在貴族社會裡打滾多年的人精了,各種骯髒手段都經歷過也使用過,短短幾秒的時間就猜出了獵人的身分,表情頓時變得難看起來。與尖細嗓音不合襯的肥胖中年人在反應過來的瞬間,就已經扯著嗓子叫了起來:「來人!有刺──」
獵人沒等獵物喊完就扛起獵槍,從拉開槍膛到解開保險栓只用了不到兩秒,冷硬的金屬碰撞聲嚇得對方連餘下的呼救都沒喊出聲,臉色一片灰白。
然而獵人所注目的對象並不是他,打從曝光之後,他的視線始終停佇在銀髮少年身上。後者看起來是三人之中最為冷靜的人了,注視著自己的眼神也帶著明顯的懷疑,完全不像個小孩子──獵人知道,儘管他內心現在一片空白什麼都沒想,但他就是知道──那的確不是個孩子。
『寄宿在被詛咒的身體裡的惡魔。』
跟往常一樣,腦中突然冒出了他從未想過卻不感到陌生的詞語,同時閃過的還有某些他拼命奔逃的畫面……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恢復了失去的那段記憶,儘管他仍然無法理解那些片段所代表的意義。
但有一件事獵人很清楚……與那份記憶中相似的恐怖,現在就在眼前。從他見到對方的那一瞬間起,就再也沒有別的事物能入得了自己眼裡了。
獵人不清楚這應該算是恐懼還是興奮,或許兩者兼具,他全身寒毛直豎,握著獵槍的手也在顫抖;他看不見自己扭曲的臉孔,但卻想起了記憶中的那種感覺。
打獵的獵人反而成為被追捕的獵物,被逼到絕路的感覺。
他開了槍……
當獵人發現自己在迷宮般的森林中無路可退,滿天的黑影包圍住自己,只能被獵物追到地獄入口時,絕望與無助與瘋狂與懊悔等等等等的情緒如同浪潮般襲捲自己,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沾染了血腥的赤裸雙腳緩步走到自己面前,世界因此變得黑暗深沉。
『你想死,還是活下去?』裸足的金髮少年以足以迷惑眾生的嗓音這麼問了。
於是,他像是著了魔似的,將槍口對準銀髮少年的腦袋,毫不猶豫地扣下了板機。
TBC......